选自艾菊红, 廖旸 合著《羌笛藏歌》 第三章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原文图表和注释从略。

面人图谱与云南同行带来的启示

    2007年，我们参与的“藏彝走廊”课题组在青海西宁与台湾学者一起举办了“藏彝走廊族群认同与社会文化互动”海峡两岸学术论坛。会上我们介绍了在宕昌开展的田野调查，云南的同行对山神牌牌表示出浓厚的兴趣，认为和纳西族的神路图有相似之处。这无疑给了我们很大启发，也一直在翘首期待他们的研究成果。2011年，终于有机会去了纳西族聚居的丽江，才发现不仅是山神牌牌，二者之间还存在其它类似的宗教图像。譬如，面人。

    在宕昌考察期间我们没赶上需要捏面人的宗教仪式，不过，立界杨吴生换的苯苯经正面就是苯苯要捏的面人图谱（图3-29）。下面按左起顺序分行记录各种图像（字体加粗部分为每行的中心图像）：

    第一行：①三兄弟（[shī bā sū]）；[1]②两角动物（[rě niè]，rwa gnyis。按：新坪表示每个山头上的山神的用语发音与此类似）；③鸡；④夏琼；⑤鸡，每个将官边上都各有鸡，它们相当于保镖；⑥两角动物；⑦四角动物（[rè hé]）；⑧六角动物（[rĕ zhù]，rwa drug）；⑨八角动物（[rè jiĕ]，rwa rgyad）；⑩[shĕ táo]，纸的四角上均有。

    第二行：①灯或者叫做海灯（[mǎ mù]，mar me）；②四角动物；③无角动物（[nā wā re]，尾音节发音在[re]和[ze]之间）；④点的香（[bēi mu]）；⑤[săo săo]，有空间的时候随便捏一个；⑥梧桐树（[wū shə1 wŭ zhē guò]）；⑦“扯兆”（[chĕ zhào]）；⑧“姑涅”鸡（[shə4 gŭ niè]），鸡有很多种，这是另一种；⑨六角动物；⑩扯兆；11花（[mə3 dū]，me tog）。

    第三行：①有角、背东西的动物（[rĕ (zhu) zhē hī bà]，[hī bà]指背有东西）；②扯兆；③背东西的鸡（[shə4 hī bà]）；④扯兆；⑤鸡；⑥宝塔（[chē dĕ]）；⑦背东西的鸡；⑧扯兆；⑨有角、背东西的动物；⑩扯兆。

    第四行：①背东西的鸡；②姑涅，也相当于保镖角色；③无角姑涅；④姑涅；⑤姑涅鸡；⑥姑涅；⑦背东西的鸡（又作[shə1 mā sā niĕ wù]）；⑧姑涅鸡；⑨姑涅；⑩不明；11姑涅；12无角姑涅。

    第五行：①鸡；②牛；③牦牛；④“颇乌国布”[2]；⑤牛；⑥牦牛；⑦狗。

    这一面右上角、第二行末尾空白处还有一组小图案：①羊（[rè]，ra山羊）；②郭巴副神（[dà hí]），即达拉梅巴；③不详；④鸡。如果哪块板子上面人没捏够，就捏它们来填补空间。

图3-29  面人图谱。苯苯经插图。立界杨吴生换藏。

    面人究竟如何捏取决于行的是什么仪。如随便念经，捏四行面人即可。安山神要捏五行面人，需要一块大板子，和两块二寸长、五寸宽的板子。最大的仪式要捏八板面人：其中一块差不多有桌子一半宽、长度比桌子还要稍长；四块边长六寸的正方形板子；两块二寸长、五寸宽的长方形板子；一块四寸宽、40厘米长的板子专放十二属相的面人。搭衣和举行较大的仪式时，要用五块板子，每块板子中间各有一个大面人（即上文中粗体字部分），旁边时小面人。大的面人包括第一行的琼、第二行的梧桐树，连起来是鸟落在树上的意思。[3]其中体量最大的神是琼（山神、金翅大鹏鸟）。

    最后要捏的是面人图谱第五行中央的颇乌国布，捏完这个面人就可以吃献祭的肉了。按照立界庄苯苯的说法：天下雨时，它躲在大石头下面躲雨，等天晴它离开的时候跟大石头夸口：要是没有我，你就挨雨淋啦。由于这不切实际的夸口，后来无论它走到哪里都要背上一块大石头。画谱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但捏的时候要在它脊骨上放团面，代表石头。它出现在新坪苯苯案里的时候被解读为孙悟空。由于它背上有块大石头，而《西游记》里描述孙悟空被如来佛压在五行山下，加上西游记普及到民间为众人所喜闻乐见，他被附会为神通广大的孙悟空，连带其师父唐三藏也被添加到神案里。

    背面是郭巴要捏的面人谱子，是十二属相里面的。如第一行左起依次为：①不长角的动物；②兔；③猴；④蛇；⑤不详。郭巴一共捏三个板子，第一个板子上六个；第二个板子是中间人物；最后一个板子还是六个。

    当我们在丽江考察的时候，我们特别留意丽江纳西族民间宗教仪式活动中可资比较的部分。有一些现象是很明显的，也可以说我们从直观表象上就能够把握到宕昌与丽江之间的共性。比如宕昌的凤凰山神形象类似于丽江东巴艺术中的大鹏鸟（图3-30、3-31）[4]，宕昌的山神牌牌类似于东巴仪式中插在地上的木牌画（图3-32），等等。我们在东巴文化博物馆看到了占卜书上的形象（图3-33）和一些象征神灵的泥偶、面偶（图3-34），一下子就增加了对杨吴生换经书上的面人图谱的认识。揣测那形形色色的鸡，两个角四个角六个角乃至八个角的动物，捏出来就和博物馆陈列展出的泥偶面偶差不多吧？

图3-30  神路图（局部：大鹏鸟）。鲁甸征集。云南丽江东巴文化博物馆藏。

图3-31  五佛冠（局部：大鹏鸟）。云南丽江东巴文化博物馆藏。

图3-32  举行东巴仪式时插在地上的木牌。云南丽江东巴文化博物馆藏。

图3-33  巴格卜书（局部）。云南丽江东巴文化博物馆藏。

图3-34  面偶。云南丽江东巴文化博物馆藏。

    宕昌和云南相去遥远，却仍能在它们之间觅到很多相似之处，再次勾勒出藏彝走廊的某些文化共性。

 “看日子书”与宕昌藏族的文字

鹿仁庄的武苯苯苗赵向义告诉我们，他的内弟杨清元是新坪庄的苯苯，而且学得还不错。大家也都说只有新坪的老苯苯会写，然后年轻一代的就是杨清元了。因此，我们早早就把他列入了重点访谈对象，很期望从他那里了解到宕昌藏族使用的文字。

杨清元属羊（1967年生），小学毕业，要上初中时，因父亲去世，家里经济条件不好而辍学。20岁时，他开始每年冬闲时节跟同村的杨彩元学苯苯，前后有七、八年的时间。他说杨彩元是他的三外爷，而且他觉得这是藏民的宗教信仰，才决定学苯苯。当时跟他一起学的还有新坪庄的三、四个人，和附近牛头山庄的两人，杨清元学得时间比其他人要长一些。后来人们渐渐地不那么看中苯苯，也就没人学了。前些年“三月三”等活动他参加的比较多，除了新坪本庄，他还到官鹅沟和川坪沟等其参加和主持各种仪式与活动。20世纪90年代后他“拒绝迷信”，也就很多年不再主持任何苯苯的活动。他说，这些年他和妻子一直在外地打工，苯苯的东西也都忘得差不多了。在我们与他访谈的时候，他能把山神牌牌解释得很清楚，而且鹿仁庄有些山神牌牌就是他画的。可鹿仁的经书他无法解读，他说估计那些都是郭巴经书。我们失望地发现，他只会念他学过和认识的经，没有学过的经他就无法辨识，更不要说用学过的文字去记录当地的语言。不过，他还是尽力回忆了数字、声母和韵母符号以及个别单词的写法（图3-35及表3-4）。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杨清元提到韵母符号是五种，而非常见的u, i,e, o四种。倒是我们没想到准备专门的书写工具，难为杨清元只能用中性笔了。

图3-35  新坪苯苯杨清元回忆起的藏文字母与韵母符号。

    苗刘荣保宝藏了一本“看日子书”，在我们提出想看山神林的时候，他拿出来看过日子。但婉言谢绝让我们拍照，给它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其实谢老师曾经拍过这本书，大概他忘记了。相对我们看到的经书而言，这本历书算是容易着手解读的。

    该书同日历一样分格布局，每格里面注明该日的属相（干支纪日的变体形式）、方位、值日星宿等内容，有的附记符号（图3-36）。第一格里写着bcigpo stagvi，意思是“第一属虎”。揣测起来，它有点像汉族使用的黄历，只不过黄历每年都要更新，年月日的干支纪法都会发生改变，而这种历书则因为总是以“母虎”标记新的一年的开始，一般称为“母虎历书”。关于历元古历书有不同的处理，如《后汉书·律历志》记载：“故黄帝造历，元起辛卯，而颛顼用乙卯，虞用戊午，夏用丙寅，殷用甲寅，周用丁巳，鲁用庚子。”我们这里谈到的看日子书之母虎历书，大约还是古时候特定时期律历制度的文化遗存。

图3-36  看日子书，鹿仁苯苯苗刘荣保藏。谢继胜摄。

    母虎历书的“虎”是指历元在寅日，而“母”则显系藏文化的概念。藏历除借鉴农历的地支而外，还应用五行和阴阳（公母），母虎历书的很多基本元素应该来源于农历和藏历，正好体现了藏彝走廊在汉藏之间特点，藏彝走廊四川段发现过多种母虎历书。

    我们见到的苯苯经书虽已不少，遗憾的是难于解读。但是，其中蕴含的信息量必然巨大，寄望于相关领域专家学者的细心揣摩吧。这里只是从看日子书着手，管窥宕昌藏族的文字书写以及反映出来的文化现象。

    在看杨吴生换的经书时我们请他念诵并解释了十二生肖，同时也记录了立界的发音，可知大多数是通用的藏文称呼，个别有不同。有了看日子书，我们就可以了解其书写（表3-3）。

表3-3  宕昌藏族十二生肖发音与书写

    除了十二生肖或曰地支而外，从看日子书上还可以完整地找到数字（表3-4）、方位（表3-5）、七曜（表3-6）和二十八宿（藏rgyu skar nyi shu rtsabrgyad. 表3-7）的拼写。表3-4中杨清元写下的数字与看日子书的写法大致相同，不同之处可能是遗忘或者生疏了的缘故，他坦言自己已经很久不写了。这些数字既有按照藏文数字书写的，也有按照藏文文字或其变体进行书写的。另外，从反复出现的二十八宿名称来看，正字相对随意，前加字后加字的变化很多，在保证基字和母音正确的情况下对正字法并不讲究规范，也反映了宕昌藏族中文字书写技能传承当中的特点。

表3-4  宕昌藏族数字的发音与书写

表3-5  宕昌藏族方位的书写与发音

表3-6  宕昌藏族看日子书中七曜的书写

表3-7  宕昌藏族看日子书中二十八宿的书写

春种秋收，堵雨挡雹——苯苯仪式种种

    宕昌藏族里与凤凰山神有关的仪式分两种：一种涉及个人，不设固定的时间；另一种涉及集体的生产劳动，行仪的日期比较固定（见表3-8）。我们可以看到，同样性质的仪式在不同村庄举行的时间很接近但并不相同，这可能跟苯苯/郭巴的人力资源有限相关，必须错开行仪时间。有些地方，例如贾河乡，可能已经没有苯苯了；有些地方，有苯苯人家但没有人会行仪。有苯苯的地方也可能请其他村庄的苯苯来行仪，例如鹿仁，我们在这里看到了新坪和立界的苯苯画的山神牌。除了庄内的仪式，立界和新坪的苯苯还要参与鹿仁、贾河乡、周家峪、大堡子、大歇台、树念坪等地方的山神祭拜活动，每年外出行仪相当频繁。

表3-8  宕昌地区山神有关仪式日程简表

从上表可以看到，鹿仁的山神仪式相对比较丰富，其他村庄的集体仪式主要是吵山神（把山神吵起来）和安山神，据说是郭巴的仪式。有些地方，例如周家峪吵山神后不安山神，每年只行一次仪。下面以鹿仁的情况为主线索，介绍各种仪式的基本内容和程序。

（一）青苗仪式

冬日农闲时村民请凤凰山神；等到来年庄稼开始生长时，一般是农历三月份，再送凤凰山神上山。苗刘荣保说：“三月三，送上山”。青苗仪式于三月初三和四月初三分两次举行，分别称为[sū ba mujī]和[e ba mu ji]。其中[mu jī]指青苗，[sū ba]对应藏语〔zla ba〕gsum pa（三月），以此类推[e ba]当指四月（藏文中通常作zla ba bzhi pa）。从时间、功能等角度看，这与周边整个临洮地区乃至青藏高原东北部的汉、藏、土、回等民族中盛行的青苗会非常类似。[5]

    在青草生长的三月初三日，清晨行礼之始，先念经请神，即念神的名字把家神请到神地方来。郭巴要请22尊神，苯苯大概请12尊，汉语笼统称他们为“副神”。请神之后，念祷一年四季平安，主要目的是保护庄稼。农历三月份庄稼开始生长，举行仪式的目的是要打动神、保佑“落雨”。所念经文很多，郭巴有180段甚至多达200多段经，在不同场合下念祷。

    接下来要请家神，烧香的盘子架在木箱上，给神敬白酒，倒上后用中指蘸上酒弹一弹，火盆里倒上一点，以使火盆的火苗蹿出一点。倒茶的方式也同上。请到神时，献上事先依画谱[6]捏好的面人，它们是给五方五帝（参见表3-9）开路的，相当于西藏的朵玛（藏gtor ma）。视仪式的大小所捏面人的多少不同，有山、蛇、人、鬼等等形象。面人放在木板上，每块木板放五个，木板叫做[le du dè du]、[zha jī gā dù]。

表3-9　　宕昌、汉地与藏传佛教五方五色对照表[7]

    山神居住在神树林中，山神牌牌就设在神树林种那棵神树下面。开路以后大约12点左右，到神树下念经杀羊。通常要杀一只羊和三只鸡。羊是敬献给山神的，因而要用公羊。[8]三只鸡选取二公一母或者一公二母，是献给张爷、常爷和赤爷等人位神或曰龙王神的，[9]以及同为龙王神之属的四面神：金丝娘娘、金花小姐、[si ye luogu]、[guo mo boxi]。请张爷和常爷时杀一只鸡，请赤爷和泰爷时杀一只，再就是请四面神的时候杀一只。杀羊不须苯苯，平常人就可以，苯苯专门主持法场，念经。杀羊时用羊血染五张血纸，染好后当时烧两张；最后送神、给神交待时再烧三张。这时所用的柴火和水都有特别的讲究，柴火必须要在神树林里拣取的柴，其他地方捡的柴不能用；水必须是净水，也就是先取水涮容器，叫头水，被认为是不干净的水，要倒掉，再接的水就是净水了。

    大约下午2点左右就该送五方五帝了。先送山神，之后是当地的张爷等龙王神和四面神等。郭巴最后总送，之后也就意味着所有的神都被送回。这样，三月三的仪式从早上10点左右开始，到下午3或者4点结束。除了苯苯、信苯苯的人户参加，跑路（按：指跟随帮忙）要两个人，还有跑小路的，七八个人就差不多了。想参加的村民都可以参加，并没有限制，一般情况下女人不参加这类活动，也会有些小孩子会去看热闹。

等到四月初三庄稼长得差不多的时候，村庄再举行这样的青苗仪式，也就是再一次给请求山神保佑庄稼茁壮生长。

    在新坪，三月三的时候苯苯在庄里给山神念经，并不上山，仪式要简单一些。[10]

（二）闸山插牌

文化大革命期间这个仪式曾经中断，后来得以恢复。其核心内容是在鹿仁庄附近、大队管辖的四个山头上闸山插牌，目的是堵雨——防止暴雨和冰雹危害生长中的庄稼。前文我们已经讲过，在宕昌地区春季很容易发生冰雹和暴雨等灾害，加之地质结构脆弱，很容易引发泥石流等次生灾害，所以闸山插牌的仪式也是为了防止冰雹和暴雨等灾害。这个仪式前后要进行四天：四月十五到位于西北方的“则督”山祭苗家山神；四月十六歇一天；十七、十八、十九继续进行，祭野神。鹿仁称这个仪式为[se zi se lo ŋa zi gei]，[se zi se lo]谓五方的野神，野神是与“家神”相对的概念。立界则称该仪式为[sī zī gǒu]，与鹿仁用语比较音近而字省，其中[gǒu]是捆，[sī zī]指树枝等捆成的人形物，看起来就是用藤条捆起来的一束树枝，代表着神灵。

四月十五早上，要背上举行仪式的家什，如烟、酒、法器，并赶上一头猪（不分牡牝），带上一只公鸡上山。参加闸山仪式的人比较多，不限男女老少。苯苯在山脚下顺手插一根小棍，上面可以缠纸也可以不缠，表示这些人上山了，大家可以来了。其实这样隆重的仪式在村里尽人皆知，所以插这根棍子并不是很关键的步骤。上山之后在神树，也就是凤凰山神居住的地方，即神地方举行仪式。

因为每年都举行这样的仪式，所以神地方有以前每年举行仪式存留下来的各种物品：在选定神树之初，先放置圆石头、写有藏文的木板、铧、八宝如金银等，类似信奉藏传佛教的地区的拉卜则（藏lab rtse）中间或地下藏埋宝瓶的做法。外面就用山上砍来的新发的青树枝条子扎成一个人形，把它们包围起来。具体做法是：中间以粗木为骨架，做出手脚表示神，苯苯在长方形木板上写经文，放置在相当于胸腹部的位置，外边放一圈树枝，然后再用软藤条（葛蔓藤）捆束，每处缠三道。这样扎成个类似稻草人的丑人样，表示堵雨的神（图3-37）。上面再挂五色布，红黄蓝青白代表五方。年复一年，谁也说不清楚已经多少代了。由于总是在以前的基础上捆扎，因此越来越壮观。仪式的程序大致是，先杀鸡给苗家的山神，再杀猪献给五方的野神，也要用血染五张纸来烧，然后把猪头和四蹄剁下来，找有五杈的桦木，头挂在中间的树梢上，前蹄其次，最下面的树杈挂后蹄。不同的山头挂猪头的朝向也不同，要朝着雾来的方向。

图3-37 鹿仁毛家山神林内闸山插牌。

    四月十七闸山插牌要上的山是抬水沟；四月十八是任伽山；四月十九则在朱瓦坪的肖家山（音）。苗家神林和大庄所在的山任伽山被认为是五方里的中山，鹿仁庄主要的责任田都在这座山背面，这座山是鹿仁庄民生息劳作的中心。除了十五日的则督山外，另外的这三个山头要打卦，请问山神要杀猪还是杀鸡，有时还需要杀三头猪。这四方山神都是堵暴雨的。鹿仁郭巴毛时平介绍，因为官鹅沟大体上是东西走向，所以雨季来临的时候，东西方向来的雨不大容易形成暴雨，而南北方向的雨，一来就容易是暴雨。所以，堵雨主要是堵南北方向的来雨。

立界的情形，据苯苯杨吴生换介绍，在他小时候每逢四月初一，用两张饭桌、一正一反对起来，问山神要不要闸山。如果要，在四月初五杀羊，这时不需念经。在四月十一、十九这两天举行闸山仪式，这是整个村庄的大事，每家都要派一个代表参加。

    闸山时除了插长条形的山神牌牌而外，我们还观察到一种箭形的木牌（图3-38、3-39），相当于尾羽的部分描绘口衔蛇、头戴牛角王冠或曰面具的立鸟形象，亦即凤凰山神、夏琼，箭杆则用墨笔勾勒羽箭的轮廓，箭簇部分指向下。藏族祭祀山神的普遍习俗是在拉卜则处插箭、煨桑、抛撒风马（藏rlung rta），插箭节在藏区很多地方都具有悠久历史。[11]对于宕昌的箭形木牌的含义与相关仪式、习俗应做进一步了解和研究。

图3-38 城关曹家村神林中的箭形木牌。杨海帆提供。

图3-39  鹿仁苗家山神林中的箭形木牌与山神牌牌。左手边的山神牌牌为乙酉年腊月里请立界杨宝亮来画的，看起来箭形木牌为他同时的手笔；右手边的为苗赵向义所画（参见图3-5）。

（三）麦熟仪式

    这个仪式跟青苗仪式一样也分两次，分别在五月初一和六月初一的时候举行。前者称为[ŋe ba mu lhe]（[ŋe ba]拟为lnga pa五月），后者则称为[zhu ba mu lhe]（[zhu ba]拟为drug pa六月）。[mu lhe]指庄稼即将成熟。鹿仁举行麦熟仪式要用一头羊、三只鸡，场面和过程与青苗仪式大致相同。

    青海隆务河流域同仁县藏族和土族的“六月会”（drug pavi glurol 〔cho ga〕）与宕昌的麦熟仪式有相似之处。这场于六月十五日开始的民间传统盛大节日也与金翅鸟降落山上、降伏蛇神的传说有关。这个山因而就被称为夏琼山，而夏琼也就成为周边地区共同崇奉的保护神（yul lhavi rgyal po“地方神之王”），后演变成阿米夏琼神（a myes bya khyung），其形象是著铠甲、戴红缨帽、手执矛捧宝瓶、骑骏马的武士，已经远离了金翅鸟的原始形象。[12]相似的活动还有甘南拉卜楞周边地区集体祭祀本村山神的日期，也集中在农历六月中旬。[13]这些地区的六月会逐渐演变为全民性的集会与欢庆活动，是当地最盛大的节日，而宕昌的麦熟仪式是配合农业生产的系列活动中的一个环节，性质和规模仍有显著的不同。

（四）九月谢神

这个仪式在九月初九举行，当地藏语音如[guō bā lhǎ ŋè]，[guō bā]当指九月（藏〔zla ba〕dgu pa）。鹿仁庄的这个仪式在小庄观场（藏[yí ge zhu zhu]）的两棵大云杉下举行，向总山神还愿。这里也是个神地方，所以没有人敢居住，遂在庄内形成了一块空地。举行仪式时并不念经，只用两头羊还愿，用羊血染五张纸，一起烧。这样一年祭山神的任务就此告一段落。除此之外，村里龙王神的祭司阿巴[14]要给常爷献一只羊，也要烧五张纸。

春祈秋报，上述从三月三到九月九的这些仪式与农事活动密切相关，也与周边地区春秋二季的青醮、黄醮有对应关系。截至2007年初鹿仁庄里有五年没做了，正好是村里实行退耕还林的时间段。因为山神是守庄稼的，退耕后缺乏现实需求作动力，因而也就渐渐荒疏了这样的活动，人们说，因为现在没有庄稼了。

（五）请山神

    当地藏语称这个仪式为[lǎ yē shī dī]。在鹿仁庄，农历十一月二十四是乔家请山神的日子，这一天被比喻为山神的生日；腊月十二是苗家，腊月十五是毛家，腊月初五由全鹿仁庄请山神。目前各姓请凤凰山神的仪式还在举行，经费采用各家凑份子的方式解决。鹿仁庄一共近八十户，其中苗家有四十多户，丙戌年底的仪式摊下来每户出五元钱，杀了一只羊请山神。每当苗家的凤凰山神过生日，住在大庄的外姓人也都要出份子钱，只是不参加；小庄的苗姓自然要参与，但是他姓就不需要出钱。苗家神林就在大庄背后的山坡上，这可能是大庄外姓需要出资的原因，换言之山神可以普佑住户而不是特定的某姓人户。[15]当年亦即狗年苗家杀的是一只羊，明年猪年就要三只鸡，后年又应该是羊，这样轮流交替。毛家十五户，人较少，摊得相对多一些，每户摊二十元。乔家只有四户，因为人少，没有准备请山神的物品，所以就取消了该仪式。如果请下神来，没有东西还愿，就会对乔家不利。全庄子也因为无人操持而没有举行请山神的仪式。[16]

    据现场观察了腊月十五（2007年2月2日）毛家请山神仪式的兰州大学博士研究生蒙小燕转述，这是一个家庭里面的小祭祀活动，仪式很小，参与的人也很少，杀了一头羊，文武苯苯主持，持续一天也就结束了。

    我们请鹿仁苯苯苗刘荣保讲述该仪式的过程，苗刘荣保滔滔不绝，他的儿子也一直坐在旁边，为我们补述细节，爷儿俩对我们提出的各种琐碎问题不厌其烦，一直聊到深夜。当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建明家的时候，仍能感受到他们的兴致与自豪。

    请山神的具体过程如下：当日早晨，先派两人上山到神树林里，一人取下去年的凤凰山神牌和牌垛中的两支小木牌；另一人在神树林里捡上一背柴，两人一同下山。回到苯苯家以后，苯苯开始一边念经，一边把两支木牌插在装满小麦的斗里，再把白桦、栒子、竹子、红叶材[17]和松树等五种树的树枝也插在斗里，代表凤凰山神居住的神树林，同时放入事先准备好的三颗石头。这表示已经把凤凰山神请了下来。在苯苯念经的同时，其他人宰羊，把从神树林背下来的柴点燃，之后把羊血和木香添入火里，表示敬献给山神。羊的喉管需要插在山神牌的上面，羊肉煮熟，心和肾则放在火里烧熟。以前所有的肉都要烧熟，因为山神是野神，只有烧熟的肉山神才悦纳。现在由于社会生活方式和条件的改变，大部分肉煮熟即可，但是到神树林里敬献给山神的还是只能用烧熟的肉。肉煮熟以后，苯苯要再次念很长时间的经，把山神牌和树枝等从斗里稍微往外提一点，表示要送山神回树林。这时候苯苯念的经文就是是请凤凰山神返回，保佑这一方的平安。送凤凰山神上山的时候，苯苯等人依然等在山下，派三个人上山插山神牌。其中一人抱着三支山神牌，其中两支是从山上拿下来的旧牌，另一支是苯苯新画的；另外一人抱着五种树的树枝，树枝上面挂着剪好的纸花，还有三块石头、一个犁铧、三支箭；第三个人吹牛角号，走三步吹三声，然后再走六步吹三声，依次循环，直到走到神树前面。他们把山神牌插在神树下面，再把五种树的树枝插在木牌的前面。点五炷香，烧五张白纸和几枝木香，然后念经（当地话称为“拍事”）。拿一斤白酒，围着神树倒三圈，把油炸馍馍献给山神，再念经；再将羊肉也献给山神，再念经，最后这三人喝一点酒，准备下山。下山之前，吹三声牛角号，之后就一路回到山脚下。回来以后，苯苯继续念经，这次的经文就是禳除祸患，洁净村庄。再由一人把捏好的面人[du mo la yi]扔到庄子外面的山崖下，白天的活动就结束了。

入夜之后，每家每户出一名小孩，每人拿上一根从神树林里背下来的柴点燃，边走边甩火把；男人们手抓沙子，向房顶上撒；女人也手拿火把，同时口里喊着“芜微支”（音），边喊边把火把扔向庄外。如此这般要持续三个晚上，第一天在小庄的观场甩火把；第二天在大庄的背后甩火把；第三天在现在官鹅沟内电力宾馆的位置甩。这些仪式的目的都是为了在新年来临的时候，将村庄各种不洁净因素驱除，为新的一年留下洁净和安宁。之所以选择这三个地方，是因为这些地方正好是村庄的三个主要路口，在这里甩火把表示将村庄所有的不洁净全部禳除到村外，并把村庄的道路全部封住，使各种邪灵鬼怪无法进入村庄。但是截止至丙戌年底，鹿仁庄已经有三年没有举行禳庄子的活动了。村民解释说，是因为退耕还林以后封山育林，再加上天旱，甩火把容易引起火灾，对森林保护来说存在潜在威胁。但是究其更为深层次的原因，很可能与生计方式的改变，以及山神信仰的逐渐衰落有关。

请山神仪式中有一个特殊的环节，就是选择“神树”，要在前一棵神树将要老死时进行。这也是为什么要选择一片树林作为神树林的原因，以防原来的神树死了以后没有其他树可以替补。选择神树时，经过苯苯念经以后，人们抱一只公鸡上山，如果公鸡飞到一棵树上，分别在树上的前后左右四个方向叫三声，再在树根叫三声，那这棵树就是神树。[18]丙戌年鹿仁庄子里的苗家就重新选择了神树，苗建明和苗刘荣保的儿子都证实，确实是通过这种方式来进行遴选的。后来我们看到了苗家新选出来的神树（图3-40），果然与众不同，格外挺拔神气。我们还在新坪龙王神庙门前看到两株神树分立左右，那种绝尘的气势真的很难用照相机捕捉，也很难言喻，至今不忘。

    我们提出是否可以去看山神牌牌，苗刘荣保说外人要看的话需要先给愿，而且在神地方不能惊动神，触怒神会很不吉利。腊月里山神每天都在神地方，就好像人们外出打工回来天天在家一样，因此腊月里给愿的话要一头羊。过了年，雷一响，山神就上天各忙各的去了，因此过了年给愿要简单点。他取出本类似黄历的藏文历书来翻，说初七才是空日，山神不在家，给愿之后可以上山去看而不至于扰动神灵。还愿则需要过了十五另选日子，给只鸡就可以了，最好用白公鸡，神弟子才能给香纸云云。后来我们去看各家山神的神地方时，也并没有真的选日子，也没有杀鸡或者杀羊给愿。

图3-40  （左图）前景为鹿仁苗家神林中干枯的老神树。（右图）鹿仁苗家神林中新选出来的神树。

    在新坪没有固定的山神生日，也不是每年都举行，大约两三年才画一次山神牌牌、做一次安顿山神的仪式，苯苯和郭巴都会画山神牌牌。如果遇到整个庄子多灾多病的情况，大家也可以一起商议请苯苯算好日子，举行安顿山神的仪式。新坪禳庄子的活动时间与鹿仁有所不同，是在正月十五晚上举行。正月十三孩子们就上山采蒿杆，正月十五天擦黑时，把家神案卷起来。然后由苯苯主持念经，孩子们点上火把绕庄子，要从庄头跑到庄尾，边跑边喊，意为将村庄的各种不洁净统统驱除。还要用河坝的沙子驱赶污秽，类似打鬼。[19]我们亲历了这个仪式，只是当时有突发事件导致仪式并未完整举行。元宵后到黄家湾时，看见晒场台地下扔了不少有烧灼痕迹的细杆，后经证实这个庄子里当天也有禳庄子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