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艾菊红, 廖旸 合著《羌笛藏歌》 第三章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
原文图表和注释从略。
除了上述全庄人或者全族人参与的隆重仪式外,凤凰山神信仰还涉及如下仪式,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
山神还有叫魂(“喇北”,藏bla vbod)的功能。某家有了病人,请苯苯来家里为病人叫魂,过程如下:
到病人家里,先烧香,点灯,请神,然后向神敬酒,之后念八段经文。接着宰一只公鸡献给山神,不同姓氏的人叫魂就献给各自姓氏的山神。鸡杀完,用鸡血染五张纸,点上木香,鸡头放到火坑里,洒点面,然后念上四段经文,先烧两张纸。念一段经,用酒敬一次山神,一共要念九段。等鸡肉煮熟以后,再把剩下的三张纸烧掉,念五段经,送五方五帝开路。这时候要拿面、炒熟的小麦、酒、清茶、木香等各洒一点在病人的身上和头上。再念四段咒语,送恶鬼,约耗时20多分钟。在家里用法器挥打,并用炒熟的小麦撒到各处,意为把灾病等送走。事先捏好25个面人,分五种样子、各捏五个,杀鸡时要把鸡血淋点到面人上。把面人分别放在五块板子上,再念十八段经,念完经就把这些面人送到庄子外面。这样的仪式要举行一天。
办喜事时关于山神的仪式已经在前文讲述立界婚礼时提过,这里从略。
在我们调查的宕昌藏族不同的村庄中,丧葬习俗略有不同,我们仍然以鹿仁庄为主进行介绍。死者临终时要换好衣服。里层用上好的白布,即裹骨头用,外边是藏式的长袍,样式长短与活人衣服一样,只是做得简单。老人的长袍用黑色,年轻人穿蓝色,样式不分性别,男女都可以穿。外面再套上短褂子,鞋是扎花花鞋,基本上跟生人的鞋一样,只是底子上也有绣花,前面我们已经介绍过。头上戴八边形帽子,四周绣花,帽底沿加一圈花边条。腰里缠羊毛腰带,现在用布腰带代替。头发梢上挂上拧成8字、五六个串起来的铜环,现已不再有这种装束。男女都是大裆裤,裤子穿一到两层。尽管现在年轻人的日常装扮和汉族相同,但办丧事时死者的衣服还得照老规矩来。
人去世后不再擦洗,放在家里的柜子上。但对于不到30岁的夭亡者,或者非正常死亡者,抬回家后不能放柜子上。万一在外身亡不能抬回来,在身亡的地方就地埋葬,或者把骨灰拿回来。柜子之上用纸像窗帘一样从上悬下来挡住死者,亲戚们扯来花布挂在死者旁边。头前点上长明灯,这盏灯从死者断气一直到出殡都要长燃不息。拿升装上粮食,点一盏灯、五炷香,跟结婚的做法类似,但是升的侧面不贴纸。这个叫做“做板子”。
板子做好了,就要到坟地,用耕地的铧上山挖坟,这时必须有苯苯行仪。炒点青稞,带上羊腿,到坟上,点两盏灯、十炷香,烧上十张纸,敬茶敬酒给山神和当方土地(“得[dei]布”),烧个馍馍,给山神土地一交待。然后苯苯拿上青稞转圈撒,转一方念一段经,用铧把五方土开了,开土之后其他人挖坟,挖好由苯苯来给大家敬茶敬酒,带来的羊腿在坟上用篝火烤熟,大家分食吃掉。这时,敬神还愿的羊必须要用篝火烧烤才行。
之后就是入殓。先要交待棺材(“耶拉夏黑”[he])。点燃一盏灯、五炷香,烧五张纸,给神敬茶敬酒,打麻钱卦。麻钱就是古代的铜板,苯苯拿十二个麻钱平平扔出去,撒在棺内。麻钱口(有字的一面)朝上为阳,背朝上为阴。阴是死者的卦,阳是他留给后人的,这样棺材内就留下阴卦,把阳卦取出来,死者就可以入棺了。棺底先铺麻纸,上面再铺两层花布,就是从亲戚送来的花布中挑死者喜欢的。
死者入棺后,杀五只鸡,然后盖棺,重把棺材抬回柜子上。死者的父系亲戚(“固卓”,藏文称为rus tsho骨亲。地位较尊)挨个每人一句说些批评的话语,无非是责怪子女丧事办得不够隆重,什么东西用得不够好,生前不够孝顺之类。若死者是女性,则娘家人(“任卓”,藏文称为sha tshan)也如此照行。孝子们听着,一遍遍磕头。也请能说会道之人解释,并说些吉祥的喜话。村民们说,这样的话藏语说来非常好听,估计是比较押韵。大家喝酒吃菜,等着出殡。依照以前的旧俗并不杀羊敬献给山神,但现在子女们愿意把事情办得隆重些,也会杀羊,用竹子和麻纸编成花轮,上面洒上羊血,供上羊心等,讲究的还用网油把羊脸遮盖起来供上。
出殡的日子则要根据死者的属相以及子女们(主要是儿子)的属相推算,凡相克的都需要绕开。因此出殡的日子不定,短则隔一两天,稍长则四五天,甚至半个月、一个月都有可能。
出殡时,大儿子头顶烧纸用的盆,出大门后必须摔得粉碎。这个盆只能用家里平时和面、搅面用的好浆盆,其他盆、哪怕是从城里买来上好的盆都不能用,这样才能表现出孝心。原先用来遮挡死者的纸帘要由大女儿抱着,边走边撕边扔,必须走到坟头正好撕完,不能半路撕完。如果家中没有女儿,则由大儿媳妇担任这一角色。如果儿子还没有娶亲,则是与死者血缘关系最近的晚辈女性种选一人担任。
棺材抬出门后,苯苯马上在死者家做法事。把竹编的筛子穿在擀面杖上,擀面杖上再绑上红布,筛子口朝外,苯苯左手持筛子在屋里挥舞,右手撒青稞,五方五帝都要撒到,口中还要念经,最后撒出门外,表示死者的阳煞(晦气)都被赶出门外。
出殡路上可以请喇嘛念经超度,现在还要请鼓乐吹打。村民说本地以前有喇嘛,但现在没有了,只能到舟曲黑峪寺[1]去请,最少请两个,经济条件比较好的人家也会请多名喇嘛。
棺材抬到坟地后,要点两盏灯、十炷香,烧十张纸,苯苯敬茶敬酒给土地和山神,做交待。子女们给山神、土地和全庄人磕头,表示谢意。棺材这时并不埋,只平放在坑里(图3-41)。出殡回来,三天后子女们还要去坟上烧纸,这次苯苯不必前往。过百天再烧纸一次,全部仪式结束。
图3-41 鹿仁庄坟林。
等三到五年以后,棺木朽坏,再选定日子,进行二次葬。进行二次葬之前也要仔细推算日子,须与死者的生日及死者家人的生日相合,讲究“三合对冲”[2]。日子算好以后,上山捡取死者的尸骨。这次的棺材很小,大约不到一米长。棺材底部先铺上一层麻纸,然后铺上一层红布,最后再铺一层白布,之后才能把尸骨放进去,放时要按照原来的人形位置摆放。棺内除了上述物品不能放其他东西,否则死者就会不安静。尸骨入棺后,要请苯苯给山神和土地交待:点上两盏灯,十炷香,然后敬茶、敬酒。之后就可以动土挖坟墓,这次的坟墓挖四尺五深,长三尺到四尺五。下葬时,死者的脚朝东,头朝西,也就是面向山的上方。鹿仁庄的情况如是,但是其他村庄并不一定,死者下葬的方位是根据山和河流的走向而定。,我们在第二章建筑与服饰一节中介绍过宕昌藏民的尊卑观念是按山的走向来决定
如果是夫妻合葬,则要男左女右排放。下葬以后,不再安排祭奠,只是每年的清明上一次坟。
立界85岁的老人杨有顺保[3]谈到,葬俗有五葬,金木水火土。这里藏民以前火葬,后来慢慢就采用木葬(意思是装棺材),葬俗汉化了。按旧俗,人一去世就要烧掉,不需要请阴阳,只请苯苯念经即可。尸体的姿势有特别的讲究,跟喇嘛一样装到一个轿子状的东西里,抱腿坐着,抬头,周围用板子固定,头顶木香。有经济能力的人家还请喇嘛点油,在坟林里烧,之后将骨灰倒入沟里即完成了葬礼。听老辈人说,山后舟曲还沿用这种葬俗。[4]后来,留下的骨灰用小匣子装上再埋。现在的风俗则是人死后安置在棺材里放三年,然后捡骨头来烧。
房子盖好后要举行禳房子的仪式。苗刘荣保家现在供着山神的这座西厢房修建于1952年,1979年举行了禳房子的仪式,杀一头羊、念经,即把木和土都安顿好。门侧挂的牌子就是他舅舅画的,当时他正跟舅舅学苯苯。画的内容现在褪色难辨,大概是山神拿着兵器,这样就可以将各种邪灵鬼怪挡在家门外,家里一切就会顺利平安。
鹿仁毛顺保家主屋家堂门口及二层屋檐下也悬挂有木牌(图3-42),称之为“安土”。
图3-42 鹿仁村毛顺保家安土木牌。立界苯苯绘。
宕昌藏族地区通行农历。过春节时苯苯人家敬奉山神的习俗多牵涉到家堂布置,因此这里对家堂供神布局略作描述。宕昌藏族地区年代稍微早些的房子格局都是两层、三间。[5]在官鹅沟和大河坝沟都是下面住人,炉灶上方的屋顶开个口方便跑烟;上面放杂物,因此有时墙体只用荆条来编织。下面的这三间中央是火塘和家堂位置,两侧各做一个炕。炕上铺炕席,冬天平时摆火盆,铺盖是卷起来的,还有炕桌炕柜等家具。后来经济条件好了,四间的格局逐渐普遍起来,但是内部空间的分隔上,还是较多采用3+1的格局,也就是左侧的三间从一个大门进去、内部连通,根据家里情况半隔出一个或者两个炕,更现代的做法是隔墙、开门;而右侧的一间单独开门,例如上文已交代过我们的房东苗建明家就隔出来做成小卖部。
鹿仁庄藏族民居主屋大门大多面向沟的上方,主房不能背对山神而建,背对山神的房屋只能建厢房,主屋不能起二层。在主屋的家堂里要供奉家神,苯苯人家供奉苯苯的神为主;师家则供奉龙王神为主(详第四章)。
鹿仁苯苯人家通常会在主屋家堂的右侧壁安设几案或小柜,陈放相关法器经书(参见图3-12)。普通人家则会在正壁设家堂神案,而在左侧壁偏正壁的位置插上一根裹有白色三角纸旗的木棍,象征山神。按照原来当地藏民的习俗,进门的左手一侧是尊位。在鹿仁,一般人家正屋都是坐东朝西,这样进门左手一侧就是北,亦即山的方向,也是上方位。各家家堂里山神旗安放在这一侧,可能跟这种风俗有关。
苗刘荣保家山神安在主屋对面的房子里,坐西朝东,跟庄子里大多人家安设山神的屋子朝向不同,因为那是前人盖下的,当时就是主房。依前述道理类推,他家安顿山神的斗的位置也与其他人家不同,是在屋子的进门右手侧壁,这一边才是山的上方位。对此,苗刘荣保解释说:山神和副神要坐上席,靠山的位置就是上席。他本想重新翻修那间房子,以留给后人,但是丁亥年是猪年,他属猴,这两者是对冲相,所以今年不能盖房子,否则会对他不利。
毛时平自述他是郭巴,他岳丈家是苯苯,苯苯家右侧墙上理应有白纸旗。由于住的是丈人家的房子,他也把原来的白纸旗继续插上。至于家堂龙王神位,苯苯人家并不主要供奉,春节期间不插长钱,只点灯。
苯苯家的家神与其他人家比较起来,神不相同,而且护神较多,敬山神时所念经文的内容也不一样。苯苯和郭巴开神案的时间和方式都有差别。我们观察了鹿仁的郭巴苗赵向义和苯苯苗刘荣保家开神案的过程。郭巴大年三十下午4、5点的时候开始安顿山神,不挂副神画像,副神画像放在斗之上。也就是郭巴的神案不能打开,直接把神案轴供在柜子上,初三下午收起来放回箱子里;斗里装满一斗小麦;香要从早燃到晚,不能间断;灯也要点三天,分别是早晚各点一次。然后到土地神的神地方安顿土地,在那里给土地点灯。此外,从正月十四晚上开始再次点灯和点香,把神像轴拿出来供奉,正月十六早上就把副神像轴收起来。苯苯家的神案是在大年初一凌晨3点左右打开,也就是鸡叫之后才可以拆开家神画像。拆的时候苯苯要头戴法帽,口念经文,而且按规矩除苯苯和帮忙的人(多是苯苯的儿子)以外,不许有外人在场,以防冲撞了神灵。[6]苗刘荣保简单介绍说,郭巴平常也不开案,只是苯苯家开副神案。通常情况下,苯苯的神案要在正月初三下午3点半左右卷起来。也就是说苯苯的神案打开的时间比龙王神的要晚,收起的时间要比龙王神早(龙王神案要在天黑之后收起),苯苯对此的解释是苯苯的山神比龙王神大,所以来得晚,走得早。[7]苯苯的家神画像可以拆来展开挂上,不过也有例外,那就是丑(牛)年、寅(虎)年不拆。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凡是能打开神案的苯苯人家都是已经搭了法衣的苯苯,也就是正式出师的苯苯人家才能拆神案;未搭法衣的苯苯人家需要请苗刘荣保去安顿,之后才可以拆。
乔五月花家是未搭衣的苯苯人家。她家正房右侧壁靠正壁的位置有一个柜子,柜子上放了个木箱,用于供山神,其外还挂着牛角号,其内并无经书等物。她说别的杂姓家没有案(指以画像为主的神位),两姓人(即乔家、苗家)才有,称案为副神、菩萨,并描述自家的案与苗刘荣保的是一样的。正壁右侧上端是代表两位藏族女神(藏语音“楚涅”)的罐罐,正中有家神位,但是没有安置画像卷。她解释说因为主要供副神,家神不是主要的。而普通人家主要供家神,山神是从属的,所以只是插个旗代表山神而已。大年三十晚上鸡叫的时候(实际上就是大年初一凌晨三点半的样子),请苯苯来把画像挂上;初三下午3点钟收起来。后来经我们观察,苯苯苗刘荣保并不亲自去,而且由其子苗建军吹响牛角号,据说乔五月花家听见牛角号就会把神案供起来。
郭巴家的副神画像称为“歹”;苯苯家的画像则称为“阿([á])麻”。由于郭巴家神案有不能拆的禁忌,我们未能亲见,见到的两家苯苯神案简述如下。
图3-43 鹿仁苗刘荣保家苯苯神案。 | 图3-44 新坪杨文才家苯苯神案。1990年绘。 |
鹿仁苗刘荣保家苯苯案(图3-43)的画面是分五栏的竖幅构图,较狭长。可以看到,上三栏、占据画面主要位置的神灵图像都与佛教有关。最顶上的三身佛即宕昌藏民口中的三大古佛,他们趺坐覆莲台,发髻绀青,饰有顶严,具圆形头身光。当我们问及三大古佛具体的名号时,苗刘荣保的解释是请神的唱腔中只有总称。从此可以推知凤凰山神信仰中的神谱主要通过请神、送神唱词的口传来维系,而不是图像,因为苯苯们通常并不熟谙绘画技能,至少目前我们所见到的情形如是。接下来的一栏上画有一身佛,左手于跏上捧钵,伸右手作与愿印,除身色外其余图像特征与上栏中央的坐佛全同,疑即释迦牟尼佛。第三栏的三身形象,中间结跏趺坐者是所谓的观音菩萨,高发髻、戴三叶宝冠,白色身相,上身饰帔帛、天衣,下身著大裙,抬左手当胸持花茎,垂右手作与愿印,图像上更接近白度母。左侧骑青牛者红色身相、口中似吹号角,右侧站着赤足青衣的忿怒相神。[8]两位胁侍疑与以牛等动物为坐骑的几位副神有关。第四栏中间是三面六臂的神,为供具所遮挡,仅可见白色身相、其左面红右面绿、菩萨装、跏趺坐,持弓箭、弯刀等。左侧为口衔蛇的一只鸟,形象类似锦鸡,当即凤凰山神。右侧人物袒露上身,右手持三股戟,左手持物略似金刚橛。底栏上绘老虎和牦牛,这是藏地比较常见的图像组合,根据苗赵向义的叙述,它们也出现在郭巴的神案上。
新坪杨文才家苯苯案(图3-44)落有年款,可知绘制于1990年。[9]新坪这个版本的阿麻与墨线白描的木板画山神牌牌构图存在一定的耦合关系。上栏中央为半人形的山神,牛角、尖耳、三目、黑面,面上生有赤红发眉须髯,保持着鸟喙、鸟爪、鸟翼的特点,双手攥蛇。左右两侧各四身趺坐莲台、具头光的佛装形象,杨清元解释为八大金刚([lhe zha ŋa zhu ŋe],也叫[bó go jiěbu]。[jiě bu]可能相当于藏文rgyal po“王”)。八大“金刚”之下,凤凰山神的左爪旁有龙,右爪旁为蟒。[10]中栏绘金翅鸟和龙、蟒之下是十大阎君([yán jīng]),他们头戴梁冠,双手合捧笏板,两边八字形排开,中间是趺坐合掌的唐僧、手持金箍棒的孙悟空和一个卍字,画师表现孙悟空的形象时明显借鉴了戏曲舞台形象。[11]画像下部中间用一个方框突出鸟形凤凰山神的形象,花瓶上立着一只凤鸟,尾羽长如孔雀,嘴上和双爪抓紧一条蛇。牡丹中的山神完全是汉地凤凰形象,几乎找不到金翅鸟的任何痕迹,这应该反映了长于汉地艺术的画师对“凤凰山神”望文生义般的理解。花瓶前是一个装有粮食的斗,里面插着香和两面小红旗,斗前则是老虎和牦牛。两侧各有一只鸟站在框线上,以及纵向排列的北术等三位副神和五方五帝。五帝骑马,手里拿着不同的武器,象征颜色各异。
(六)搭衣
这是苯苯或者郭巴出师的仪式,这是苯苯各项仪式中比较大的一个仪式,因而所献的祭牲也比较大,需宰一头牦牛。要搭衣之人头戴五叶冠,另有其他五位已经搭衣的苯苯戴牛头马面的面具(按:应代表五方),一起跳舞。首先在屋里跳舞禳灾,之后在屋外继续跳。首先由苯苯和郭巴的案在前面带路,五位带面具的苯苯跟在后面。所跳之舞完全按照谱子而来,舞步为八卦([bǎ gà]),以转三圈为基本特征,一般要重复三次舞蹈。[12]宕昌藏族的法舞主要讲究腿部动作,屈膝半蹲,随节拍抬脚转身,循环往复。除了村民描述的以上活动外,可能也要在神树下插牌,我们在鹿仁神林看到一件年代相对早些的山神牌牌,字迹开始黯淡,下部字画有点模糊不清了,木纹显得非常清晰,这个据说就是苗赵向义搭衣的时候,请新坪的老师父(杨沿明或是杨彩元)来画的。
除了上述仪式之外,还有一些仪式业已失传。例如,传说过去某人对谁不满意,可以请郭巴念咒语、做法术,使其害病,[13]这显然属于恶咒或黑巫术的范畴。
还有一些属于各家各户私人的事情,也需要苯苯来举行仪式,需要给神还愿,所需祭品可以是鸡蛋、鸡、羊或者牦牛,要看所许的愿是什么。具体说来,给愿的时候,三个鸡蛋顶只鸡,三只鸡顶只羊,三只羊顶头牦牛,三头牦牛顶头黄牛;黄牛是最大的祭牲。
我们在宕昌看到了不少苯苯的经书,也接触了一些苯苯,很希望能有苯苯给我们解释经书上的内容,然而绝大多数苯苯都无法做到这一点。我们在宕昌不断找寻着,希望能有苯苯还认识经书上的文字,甚至我们还在希望能有苯苯用经书上的字写出他们日常的语言。不过认识苯苯经上文字的老人却已不久人世,那么宕昌苯苯经文上的文字从此酒没有人认识了吗?终于我们打听到,立界庄里有几个年轻的苯苯认识苯苯经书上的字。欣喜之下,我们请建明带我们上立界山找那几位苯苯。
图3-45 立界经书里夹带的一张郭巴行仪老照片。
苯苯杨吴生换,属猴(1968年生)。苯苯系家传,老太爷、父亲一代代传下来,至今已经三代。老太爷是从外地学来的苯苯;其祖父是招赘来的,没学。他从13岁开始学,学了20年,学成五年左右。搭衣已经八、九年,由父亲和二外爷(郭巴)给他举行搭衣仪式,仪式相当隆重,很多人都观看了搭衣过程,还有人拍了围观的人,但是没有拍摄仪式本身,因为那时候不允许拍照(参见图3-45)。和杨吴生换一起学的有五、六个人,这些人都没有搭衣,也不行仪。他父亲病重之后,杨吴生换跟新坪郭巴杨沿明也学过一段时间,因此杨沿明也是他的师父。另据杨清元讲述,立界三个苯苯杨吴生换、杨宝亮和杨学平都是跟新坪郭巴杨沿明学的,也就是他的同学。其中杨吴生换学了七、八年,家中的经也是杨沿明给写下的。县志办主任杨海帆老师介绍,杨吴生换去过曹家村行过仪,头两次2001、2002年是跟父亲去,2003年单独行仪一次,在曹家村神林还能看到他画的山神牌牌。他会写苯苯经上的字,在中青年苯苯/郭巴中属凤毛麟角。
郭巴杨宝亮,属马(1978年生),已经搭衣。杨宝亮的祖父学了苯苯,但父亲没有学。他自己14、15岁时开始学苯苯,先跟杨吴生换的父亲学了三年,当时没有学书写;后来跟杨沿明学了五年,也没有学会写经文,只是师父写下来,他跟着读。所以他,只会念学过的经文,没学过的经不会念。他弟弟属狗(1982年生),虽然没有学苯苯,但也搭衣了。因为是苯苯家,到岁数先搭衣。杨宝亮这几年外出行仪,大河坝和鹿仁去得多,鹿仁大庄苗家山神林换神树仪式他也参加了,还画了一块山神牌牌。2006年行的仪比往年要多,主要是在山神树林里行仪。他主持过的大仪式有宰牦牛还愿、给他弟弟搭衣,其他还有一些小的仪式,包括安置家堂等。
立界还有名郭巴叫杨学平(属狗,1970年生)。他的经书是新坪老郭巴杨沿明4年前给他写下的,不过我们拍他的经书和法器的时候,他并没有像鹿仁的苯苯那样给山神交待,而是直接拿给我们就拍了。这让我们感到似乎对山神有些不敬……不知是否和他曾任十余年村长有关。
立界庄的这三位文武苯苯都很年轻,在30岁多岁,看起来比鹿仁庄的苯苯要学得多一些。鹿仁的苗刘荣保说他不认识经书上的字。至于苗赵向义和毛时平、苗进生,基本上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我们把在鹿仁拍的经书拿给他们看,他们说,鹿仁的经书都是郭巴经“野嘎”,立界只有苯苯经“野纳”,所以他们看不来鹿仁的经书。我们把杨老师在县城附近城关镇曹家村拍的山神牌牌拿给苯苯杨吴生换看,他说,比较旧的牌牌是车拉老师父画的,比较新的那个正是出自他之手。
据说这三个苯苯中,学得最好的是最年轻的杨宝亮,他是跟新坪庄的杨沿明老先生学的。他给我们简单诵唱了行仪最后送神时“讨神喜欢”的那段经文,在唱之前,他还是比较郑重地戴上了有鸟头和鹰羽的苯苯帽子。杨伍家保和杨学平都会唱,也就跟着唱了起来,果然是字正腔圆,每个字都念到位,唱颂得非常动听。杨宝亮看起来有些内向、不善言辞,可一旦他诵唱起来,脸上马上就闪现出自信和陶醉。
他们这几个苯苯还告诉我们,以前他们不外出打工的时候,常常被山下城关镇和车拉乡等等一些地方的人请去行仪,最近两三年,因为外出打工,也就没再行仪了。谈到这里他们说:
“现在是没办法了,没庄稼了。”
“我们想行仪,是我们没有时间。”
“他们在这个地方,一年到头,全庄人全部都打工去了,”建明补充说,“想行这个仪,是没人支持了。”因为祭祀凤凰山神是全庄人的事情,无论是经济物资还是人力都需要全庄人的支持。“现在来说,都退耕还林了,也就把这都荒疏了。”建明又补充说。
苯苯们也都点头认可建明的话,而且今年他们也都要外出打工,要到山西修铁路。
“全部去山西,一个庄子都去,一家子去两个的,三个的,一个的。”
就在之后的几天,我们在宕昌县城见到了杨学平,他说他们三个苯苯都到了宕昌,准备很快就去山西。他说他们先搭班车到陇西,然后从天水到山西,这样走道路近一些,路费也便宜。后来,我们打电话给建明时,他提到这三个苯苯又从山西辗转到了北京,在北京修建奥运会的运动场所。我们请建明帮忙联系这三个苯苯,想去看看这三个苯苯,结果一直没有消息。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建鸟巢,还是在其他工地上。
目前来看,立界的杨吴生换和杨宝亮应该算是相对活跃的。但是如今他们都要外出打工,再没有时间给人行仪。此外当地藏族生产生活方式的逐渐改变,也导致山神信仰的氛围日渐淡薄,用他们自己的话说:“退耕还林,都把这(按:山神信仰)看淡了”。[14]
说到苯苯,无论是杨老师还是宕昌各村庄的藏民都会给我们提起新坪,说那里有两名老人最有威望,本事大得很,他们不仅认得经书上的字,而且还会写。慢慢打听到,其中一位1921年生的老苯苯杨彩元于2006年8月去世了,我们未能访及这位80多岁的老人。其子到甘南民族学校念书,后来回新坪小学当老师,并未学习苯苯。还有一位70多岁的武苯苯杨沿明(1928年生),上次谢老师曾经访问过他。我们找到了这位老苯苯的家,结果家人告诉我们,老人家去年7月起身体就不好,前列腺方面的问题。春节前病情恶化,医生开始还吊盐水,后来停了,大概属于放弃治疗的阶段。家人说,不能说话了,春节以来十几天不吃不喝。阿婆告诉老人,说我们来看他,只看见被子略动了动,喉咙里发出胡噜胡噜的声音。2006年甘肃省电视台拍摄的记录片《而今何处闻羌笛》里面有采访老人的内容,杨老师特意让我们带了这部记录片的光碟给老人看,似乎老人也没有办法看了。老人的儿子和孙子带我们离开老人的房间,阿婆送我们的时候说:“下次来你们就看不到〔他〕了。”回头一看,她眼睛里满含泪水。
我们简单和老人的儿子、孙子聊了一会儿。老人的孙子每年都到外面打工,所以普通话讲得很好。他说,他和父亲都没有学苯苯。以前他也曾经帮助爷爷画过山神牌,后来他也就不愿意画了。
“我是爱上汉语的学校,这种(苯苯)我不喜爱是这样子。”他说,“也是觉得没用。”
在他的观念里,宕昌藏族的凤凰山神信仰是属于迷信,后来随着科学的发展,年轻人什么都不信了。他还谈到爷爷原来有两个徒弟,其中一个学得还相当好,后来也是慢慢不信了,甚至“把自己的神仙的(东西)都扔俅[15]了。”
他还告诉我们,新坪庄已经有两年没有举行请山神的仪式了。以前都是他爷爷这一辈人在做,现在爷爷这辈人渐渐离开人世,“再过几年这种也没人做了。”他说。
离开老人家的时候,我们把光碟留给了老人的儿子和孙子,希望老人在身体稍微好转的时候能够看到自己上了电视。我们给杨老师打了电话,晚上他也来看望了老人。他带了县志和几张老人的照片,老人吃了点水果,两人说了几句话。没过多久,还在正月里,老人就走了。
看起来凤凰山神的信仰逐渐在衰落,人们也不把苯苯看得那么重要了。这从人们的口中也得到了证实。他们说以前人们对苯苯的本领深信不疑,可以堵雨挡风,但是如今很多村庄都已经不再举行这样的仪式,前面我们提到鹿仁庄多年没有举行三月三的仪式,立界庄大致相仿:
这庄子倒了,有五年没做〔闸山插牌的仪式了〕。退耕还林后没庄稼就没人管了。……叫魂等仪式还行着呢,家里不干净也禳,死人家里也禳。原来还禳庄子,时间不固定,感觉到庄里不合适就做。现在不禳庄子有六、七年了。[16]
退耕还林使山神信仰衰落了——我们多次听村民明确提到这一点。无论在鹿仁、立界还是新坪,闸山等仪式都有五年没做了,这正好是退耕还林政策实际推行的时段。当然,川坪沟没有退耕还林,但是敬山神的仪式也很弱,苯苯干脆已经失传。这说明,苯苯和凤凰山神的信仰本来就处于快速衰退的进程中,退耕还林只是在局部区域加速了这一进程。当然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很多,生计方式的改变,社会政治环境的影响等等。信仰衰落了,相应地也没有人愿意和有兴趣再去学习这些,苯苯/郭巴的技能就一代不如一代。虽然新坪的两位老人杨彩元和杨沿明对凤凰山神和苯苯信仰都有相当的才识,能够唱诵、书写和解释经文,但他们的徒弟大多只能念,难以解释和书写。阴坪庄的师家苗虎元就坦率地说:
解放前,有些苯苯本事大呢。文化大革命期间,神案、苯苯经书、寺庙等,点的点了,砸的砸了,为啥失哩,破坏太严重了。……现有的苯苯本事不成,做不下大事情,我们不相信喽。[17]
鹿仁庄的郭巴有九户,已经搭衣的有四户;苯苯有两户,已经搭衣的一户。[18]但实际上还在从事相关活动的也差不多只有苗刘荣保和苗赵向义两人,其他人要么外出务工不在家,要么已经不再从事这类活动。但是其他村庄的苯苯则一致认为鹿仁的苯苯已失了,只有郭巴。具体到个人的话,他们认为苗刘荣保并不大会多少苯苯的本领,更多的是个人随便做的。对照我们从鹿仁了解到的情况,这些说法有一定依据。例如禳房子就失传了,庄子里的苯苯不会做,十几年前毛顺保盖二层主楼的时候,特地从立界山请苯苯来做安土的仪式。从我们到其他村庄看的情况也基本如此。比如川坪沟的黄家湾共有十三户人家,其中十户师家,三户苯苯。这三户是一家人分出去的,但是他们只有苯苯的名份,并没有学习苯苯。阴坪的苯苯则已经失传有一百多年了。阴坪庄的师家苗虎元说,在他五、六岁的时候,庄子里还有苯苯经书,他们小孩子悄悄拿出经书玩,然后就扔在外面,以后再无人继承苯苯。[19]到如今,更为年轻的一代希望能到大山外面寻找更好的生活,凤凰山神的信仰更是后继乏人。
由于山神信仰体系中的巫师被称为北布或簸布,很容易联想到西藏的苯教。然而事实上,宕昌藏民中苯苯的所有活动都是围绕凤凰山神展开的,比较原始、简单、零散,没有成熟、完整、缜密的体系架构。“苯”(藏bon)和“蕃”(藏bod)的关系一直是苯教研究者关心的课题之一,在宕昌,藏族自称“běi”和苯苯的称呼“北布”首字发音也相同,这是很有意思的现象。西藏地区山神信仰非常兴盛,但是和宕昌有相当的区别。苯教由于认为万物有灵,因此天上赞神、地上念神(又翻“年神”)、地下龙神“鲁”或曰水神的体系非常庞杂。年神掌管着雨水、冰雹等,山神就属于年神的一种,“因为山是‘年’神附着之地。”[20]然而,藏地的山神是人格化、个性化的,每座山神有自己的名字、有自己的面貌、有自己的家庭,未必像宕昌所信仰的这样是统一的凤凰山神(金翅大鹏鸟)。毛时平提到,他在电视上看到过四川某个藏区的山神仪式,跟这里是一模一样的;地名记不得了,只记得那里临近彝族地方。甘南迭部旺藏、尼傲一带的林区藏族山寨也奉“夏杰琼钦”(藏bya rgyal khyung chen鸟王大鹏)为山神,每年农历十月以后要庆祝“供食节”,是林区藏民在供食节上舞蹈祭祀的主要对象。[21]青海互助土族地区解放前曾流行的神鹏(琼〔佛爷〕、凤凰、大鹏雕)崇拜也可与宕昌的凤凰山神信仰相比较,包括神鹏飞落在山上的神话传说,五月间的青苗会、九月九的谢降等仪式,以及神鹏的形象、职能神通等。[22]或许可以通过与临近地区的类似信仰进行比照研究能获取更多有益的信息。我们这里的论述只是对宕昌凤凰山神信仰做一个概况的介绍,以期望抛砖引玉,期待方家做进一步的研究和论证。